儒佛道何以成为中国文化的三大主干(二)

主讲人 洪修平

洪修平

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委员、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中国哲学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所长、南京大学中青年学术骨干,并担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学科规划评审组专家、教育部回国人员科研基金评审专家、教育部高等学校图书情报工作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佛教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东方文化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复旦大学中国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武汉大学国学院兼职教授、西北大学兼职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兼职研究员。 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宗教文化的教学与科研,已出版《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发展》《中国佛教文化历程》《中国禅学思想史》《禅学与玄学》《惠能评传》等多部学术著作。
最后更新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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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说,人最初的社会关系是家庭,后来,家庭成了从属关系。在中国历史上,秦汉以后,中央集权的社会、国家建立起来以后,“孝”就发展为“忠”。秦汉的提法就和先秦不一样。“忠者,其孝之本与”,作为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这里的“孝”发展为“忠”。秦汉以后,儒家提倡的“礼”变成一种“纲常名教”,称之为“道德戒条”。本是协调人际关系来实现人的本质的学说,最后变成一种外在的道德戒条,这与专制政治密切相关。

      举例来说,我们刚开车过来,路上还有点堵。对每一个开车的人来说,都希望自己能最快、最好,能安全地到达目的地。就像在现实中,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最大程度地实现自己。如果没有规则,大家争先恐后,结果就是交通堵塞。这时候需要红绿灯加以控制,这就是交通规则。“己所利而利人”,自己想要尽快得到,别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保证自己的同时,也不能影响别人,就形成了交通规则。如果交通规则是在理想的状态实施,那会对缓解交通拥堵起很大的作用。但如果掌握交通信号的人,是一个专制集权者,他认识你,跟你关系好,就给你开绿灯,他跟你关系不好,就给你红灯。他有这套规则,但他执行规则没有章法。如果警察可以为所欲为,他觉得他的权力不受约束,至高无上,那这种交通规则还有意义吗?

      实际上,儒学的这套理想本身还是不错的,但在专制集权社会,变成了一种外在的束缚人性的道德戒条,所以只能是“纸上谈兵”。拯救儒家,也就在我们现在的社会。在现在的民主法制社会,才能真正地把儒学的精神发扬光大。所以“三纲五常”“道德戒条”,后来被批评是吃人的礼教。

      儒家重视人,重视人性,重视人的实现,也有很美好的理想,但它也有视野的局限性。儒家谈人基本上仅限于现实。儒家谈人的实现,强调的是主体道德上的自觉完善,强调的是圣人的教化。如何从主体自身强调“为善去恶”的必要性?还缺少一种强制性,它是一种“君子之学”“圣人之学”。如果君子行为不道德,他可能会觉得有羞耻感,他要悔改。如果小人行为不道德,他会说:“我是流氓我怕谁,我就是小人。”碰到这样的人,靠儒家的道德说教,有时候缺少一种强有力的保证。生活中都有这种感慨,“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碰到讲理的,还能跟他争一下,碰到不讲理的,他根本就不听,只要跟他讲,他马上耍无赖,甚至动武。这时候只能赶快走。所以仅仅靠儒家的说教劝善是不够的。儒家也看到了现实的社会关系中有时难以实现自己,它讲“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表达的也是一种无奈。但“隐居以求其志”,最终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入世,有所作为。儒家的精神决定了它的追求,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有时候经常会努力。

      道家有所不一样。如“人法地,地法天”,也有对“仁义有为”的批评。从帛书,包括现在一些出土的竹简,有一些不同的版本,对先秦儒道关系重新再讨论。但一般根据通行本来说,它强调的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体现了道家的智慧。我们有时候很简单地批评道家,过去认为道家,按照荀子讲的就是“蔽于天而不知人”,认为就是对仁义道德的一种否定,甚至于倒退,要复古,要回到自得自适。

      这实际上体现了道家的智慧。它看到了人类文明的进化可能导致的副作用,或者说负面影响。我们现在越来越感受到,科技人文所谓的发展,不能简单地看作今天比昨天好,不能简单地看作发展总是从低级到高级,从不好到好。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要辩证地看待。举个例子,有一次在南京做讲座,跟台湾地区的学者交流。他们一路过来,正好看到南京在大力整治交通规则和不文明行为,拉了大的横幅“以不闯红灯为荣,以闯红灯为耻”“以不随地吐痰为荣”,就说南京挺文明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在强调文明道德。我就笑了。我正好讲到儒道,就问他:“换一个角度思考,如果南京人都不随意闯红灯,如果大家都没有随意地吐痰,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宣传‘不要闯红灯’‘不要随地吐痰’吗?”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拉大红横幅,大张旗鼓地宣传,正说明南京这方面现在出现了比较严重的问题。道家其实就是换了一种角度来看,所以说“大道废,有仁义”,就是说,如果大道盛行天下,就像我们《大同》里面所说的“路不拾遗”,人人都是文明礼貌,还需要强调仁义道德吗?强调仁义道德就是提醒我们,出现了不仁不义的现象。

      中国历史的发展确实如此。历朝历代经常有一些帝王,“以孝治天下”“以仁爱治天下”,其实他恰恰是不仁不孝的。魏晋时期的皇帝就非常典型,他篡夺了父亲的权力,他就不讲“孝”,要讲“忠”了。如果宰相取代了皇帝,他就要讲“孝”,不讲“忠”了。所以“忠”和“孝”都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成为互相攻击的工具。道家提醒我们要注意这种现象。儒、道,孔子、老子,都面对着同样的社会现实,就是所谓的春秋末期“礼崩乐坏”的状态,但是他们采取了不同的应对途径和方法。一个是建设性地重建礼乐教化;一个是批判性的,看到了所谓的文明进化、理智本身的局限性和虚伪性,有可能导致这种情况。

      健康的社会,幸福的人生,这两种态度其实都是需要的。现实中也经常这样。如果出台一个政策,出台一个规定,只有表扬,大唱赞歌,没有任何批评,显然是有问题的,很多就是因为缺少批评意见,领导决策过了三个月、半年、一年可能就被推翻了。反过来,如果出台任何的措施,任何的政策,都是绝对的否定,显然也不行。一个社会的发展总要有建设性的,不能光有批判性。这两种精神、两种态度,正好是儒家和道家能够互补的一个重要原因。

      荀子批评庄子,实际上也是批评道家“蔽于天而不知人”。道家也重视人,强调“自然”,给予人充足的地位,跟儒家不一样的仅仅是它对人的看法,它对人的实现的问题、途径提供了另一种道路。儒家强调人的“社会性”,所以在宗法社会中,比较强调宗法伦理,主张从人与人的伦理关系中实现人的本质。而道家强调人的“自然性”,更突出强调个人的自由、自主、独立。所以庄子有一句名言,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在实现“人”的途径上,儒家强调“入世有为”而“成圣”,所以“修齐治平”“内圣外王”。道家强调“避世无为”,想挣脱社会伦理的束缚,通过效法自然来实现人生,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二者实际上采取了不同的途径。道家,更加迂回曲折一点。所以老庄道家也有特殊的意义,它包含着对人类文明本质的思考,对伴随文明进化而来的某种弊端的深刻洞见,提醒人们,“人”和“人的生活”的本来意义、本来面目及其重要意义,也提醒人类在创造文明的同时,有不断被异化的可能性。现在的科技文化,包括克隆技术,带给人类幸福的同时有可能导致人类的灾难,包括核电,包括各种技术,都有这样的问题。

      儒、道两家借用《易传》的话来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它们的理论学说,提出的方案各有不同,但也有共同性,都是为了理想的社会、理想的人生,都是为了更好地寻找到安身立命的基础和根本。所以战国中期以后,两家其实就有互动和融合。像《庄子·齐物论》,有“齐物之论”和“齐同物论”两种理解,其实就表明庄子认为各家有共同点。在道家看来,“道通为一”,本身是可以有共同点的。

      从战国中期出现了儒、道的融合,到魏晋时期有玄学,玄学有名教自然之辨,就是以道家的自然人性论来理解,来检验儒家的伦理名教是否合理、合法、合道,希望建立一种尽量满足人性发展需要的名教社会。中国是宗法性的社会,离不开名教,但是名教不能扼杀人性,它需要符合自然之道,所以魏晋时期儒、道两家的关系出现了这样的讨论。

      汉魏时期也是道教创立发展的重要阶段。道教是以道家哲学为基础,是依于道家效法天道的“自然论”和贵生重己的“人生论”,把“长生久视”之道进一步发展为“长生成仙”之道,希望能够通过修“德行”和务“方术”而追求一种神仙般的生活。

      道教创立在汉代,所以与道家对伦理的一些看法不一样。它强调“忠”和“孝”,其修仙、道术、方术,也建立在要“忠信和顺”“仁信为本”的基础之上。否则,光修方术是不能长生的。它的各种道术,多是模拟自然,以天人一体为基础,“修丹与天地造化同途”体现了“天人合一”,体现了人效法天道的思路,仅仅是将道家效法自然推向了宗教神学的轨道。从人生论来看,道家是对儒家天下“无道则隐”“穷则独善其身”做的一番别具特色的新开拓。

      儒、道两家,有进、退的互补。在现实生活中,进可以以儒来入世,治国平天下,如果条件不具备,可以自保,追求精神自由独立。

      道家跟儒家一样,其视野基本上是在现实的社会和人生。所以道家经常强调“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也不是太多地讨论六合之外。但是我们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探讨社会和人生,如果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跳出现实的社会和人生,反过来看现实的社会和人生,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认识,有不一样的看法。

      这一方面在传统哲学中间,儒道就显得有所欠缺,有点不足。外来佛教恰恰关注和解决的是“人生从何来,死向何去”的问题,专门讨论人的生死问题。佛教从表面上看,出发点是“人生皆苦”,如果没有这样的认识,佛教就不成其为佛教了。它是从分析人生苦难出发,然后帮助人们寻找到苦难的原因,通过修行来消除导致痛苦的原因,从而帮助人从生死苦海中解脱出来,这是它的基本构架。

      但佛教非常强调所谓“自作自受”的“业报轮回”,它通过这种理论说教,把人们引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人生道德实践。它虽然讲人生皆苦,人生无常,但是它最终的目标还是要消除痛苦,以追求永超苦海的极乐,就是我们现实的人生。在它看来,所谓的幸福都是短暂的,它希望能够寻找到永恒的幸福。这种理论学说最终还是指向永超苦海的极乐,包含某种对人的肯定,包含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人生永恒幸福的一种向往。

      佛教的“业报轮回”说,强调的是“谁造业,谁受报”,其他人都不能代替,不像中国儒家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德可以在家庭、家族延续,祖上的德可以延续到子孙。佛教强调“自作自受”,强调每一个人的未来是由自己掌握的,幸福生活靠自己创造。当然它不是说世间的这种短暂的幸福。它认为人生无常,希望能够找到一种超脱有限的、实现无限的人生,所以它的特点是把人生由现世延长为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

    分集列表 (共3集)

    课程简介

    南京大学洪修平教授在本次讲座上分享了他对儒佛道何以成为中国文化三大主干的认识及他对中外文化的一些见解。

    讲座一开始,洪教授解读了佛儒道“三教合一”的说法,解开了人们对三教融合的误区,并对“三教”是否是宗教进行了讨论。

    那么,儒佛道何以成为中国文化的三大主干?洪教授认为其原因在于国家和社会对这种思想文化的需求和这种思想文化能够满足这种需求。他具体从佛儒道三教各自的文化特性进行了阐释。

    首先,他谈了对中国文化特质的看法,认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关于人的学问,重视现实的社会和人生是其最根本的特点。外来佛教之所以能够赶超中土原有的诸子百家学说与儒、道并列,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有一套独特的人生哲学,它以超越生死的眼光对人的“生从何来,死向何处”,及对现实的“生老病死”等问题做了探索,这在一定意义上弥补了传统儒、道对人的生死问题关注或解决不够的缺憾。

    接着,他分析了佛儒道三教的文化特性。儒家重视人的社会性,道家重视人的自然性。在实现“人”的途径上,儒家讲入世有为而“成圣”,道家讲避世无为而“归真”。故而进可儒,退可道,儒、道互补。但是,如何从人的自身来解释这种进退现象的必然性?儒、道两家都显得有点力不从心,而外来佛教从“业报轮回”的角度对此做了专门的说明,并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下,充分拓展了其本身蕴涵的却又被整个思想体系窒息着的对人和人生的肯定,同时又以此得以与儒、道相异互补,相通互融,共同发挥作用。

    由此,洪教授认为儒道佛三教分别以不同的人生哲学,来满足现实生活中的人同时可能具有的多方面的需要,或不同的人在复杂曲折的人生道路上不同阶段可能具有的不同需要。

    在讲座的最后,洪教授还给出了几点启示,如中国文化并不封闭和保守,成功吸收了外来佛教就是很好的例证;不同的文化可以而且应该相互尊重,相互理解,求同存异,共同发展,等等。

    (视频拍摄于2014年)

    土族人戴着面具表演传统的舞剧庄稼其。

    (来源:新华社,摄影:侯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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