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士大夫及士风和名节(一)
我为什么会写这篇文章?我稍微提一下。
这几年,改革开放确实带来了好处。在“文化大革命”前,片面地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知识,总的来说这种现象不正常。改革开放以后,对外交流也多了,引进一些国外的东西,是一个好现象。
中国长期以来喜欢“一言堂”,“一言堂”王安石称之为同一道的。近代,提出了不同的概念,北京大学蔡元培先生提出“兼容并包”。“兼容并包”是符合科学发展客观规律的。但对个人来说,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择善而从,需要选择好的。选择好的,个人就会有不同的标准。张三说“甲好”,李四说“乙好”,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需要互相比较,无非有四种情况,“甲是乙非”,或者“乙是甲非”,或者“甲和乙都不是”,或者“甲乙都有部分道理”。
这几年比较多的是引进国外的“社会精英论”概念。去年,河北大学博士生答辩的一篇文章,他把国内一些对士大夫赞扬的东西都集中在一起。他说:“中国士大夫在南宋已经到了成熟的阶段。”我问他:“什么叫成熟?什么叫不成熟?”他马上收回。但这确实启发我一些思考。另一方面,一些研究生包括国外的一些韩国学者、研究生,说:“怎么看待士大夫?”我特别受那篇文章的启发,我觉得有必要谈谈个人的看法。
我觉得各种不同的说法互相比较、互相争论是很正常的事。大家平平和和、一团和气,表面上看很好,实际上并不好,对学术发展并不利,应该有一些争论。无非两种方法。一个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个事情不完全(我不说不对)。因为有的东西可以实践,比如飞机造好了,飞得上天、飞不上天、飞行时间多长等,可以检验出来。历史怎么检验?历史再重演一遍?这需要有争论。
目前,在中华古史研究中,盛行一种以士大夫为中心的史观。他们受目前史学思潮影响,至少对士大夫的关注远甚于对劳动大众的关注。以我个人可能不很准确地观察和臆断,时尚的史学思潮似有两个特点:一是关注点似集中于士大夫,而不是劳动大众;对士大夫的观念似又集中于官宦,对非官宦的士大夫则关注不够。二是将士大夫视为社会精英,他们在历史演进中扮演着正面或主导的角色。
比如一种说法叫“士大夫政治”。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士大夫跟皇帝共治天下,是一种古代专制时代比较理想、好的政治模式,这种模式多少限制了皇帝的胡作非为,对皇帝权力有所约束等。
历史演进是人类社会经济、政治、教科文、军事等多方面的综合演进。
过去一般单用“文化”,我觉得改用教科文组织的“教科文”比较好,因为“教科文”包括得比较全面。
依照马克思主义史观,确实是将被剥削、受压迫的广大劳动大众看成历史演进的主干和主角。尽管他们往往并未参与到重大历史事件或变革,尽管伟大的历史人物在历史演进中起了巨大作用,但不能影响、动摇或排除劳动大众的主干和主角的身份与地位。
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中华文明这几年,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西方观察家,都认为中华大地日新月异的发展,是事实。这难道不是经营18亿亩耕地的农民、以农民工为主体的工人阶级劳动创造的吗?这是最根本的常识。觉得离开了他们,还有什么?北京是大城市,很繁华。但假如没有农民工,北京就是一座死城。所以必须要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上分析问题。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人类的文明社会就是阶级社会,最基本的现象就是阶级划分。少数的剥削阶级统治、压迫和剥削多数的被剥削阶级,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现象。
基于这个基础,产生了人间各种各样残暴丑恶的事情。再过一两千年也许也消灭不了。
但人类社会进入阶级社会以后,还是有人类的良知和正义存在,这个是不可的。
良知和正义,有时候时隐时现。有时候显得比较微不足道,有时候又显得有很大力量。比如,孔子主张仁,墨子主张兼爱,这同西方的还是相通的。从马克思主义本身来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马克思主义,就是对无产阶级有仁爱之心。他们所处的阶级地位应该是剥削阶级和统治阶级,但他们认识到被剥削的无产阶级才是历史的主要组成,所以主动为他们谋解放、谋福利,创造了马克思主义。这是他们的伟大之处。
古代的士大夫看来与近代的知识分子一词有相近之处,但绝不应把中古的士大夫都视为官宦。按照南宋陈亮之说,可以区分为“乡士大夫”和“卿士大夫”,后者才是官宦。
宋朝有些特殊情况,一般特别称为“卿士大夫”,界限很清楚,科举出身的文官是士大夫。文彦博“与士大夫治天下”,就是暗示科举出身的文官,在这个时代是一种特殊的荣光,特殊的集团。但是有些人,文化很高,甚至比士大夫都高,但他不是文官,被士大夫看不起,不认为他是士大夫。比如宋徽宗时候的两个词臣,给他写诗的,一个叫曹组,一个叫曹勋。曹勋现在有文献留下来。还有宋孝宗的宠臣——曾觌和龙大渊。现在《宋词选》里有曾觌的词。他们文化很高,应该算士大夫。但他们不是科举出身,是武官。“武官”不要用现代军人理解。古代的武官,跟现代军人有很大差异。武官里有军人,有非军人。像曾觌、龙大渊、曹组和曹勋不是军人,某种意义上都是皇帝的文学侍从,所以宋人士大夫不屑与他们交往。宋人一些特殊的概念同前后朝有点不一样。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士大夫不属同一阶级或阶层,其经济和政治地位可以相差悬殊。
阶级和阶层本身这个名词没什么,但约定俗成,“阶级”指比较大的范围,“阶层”是阶级里边再区分一些小的范围。按马克思主义翻译过来,一般是这样的习惯。
有的学者喜欢用“士大夫群体”这个概念。不是“士大夫群体”这个词汇不能用,看用在什么地方。宋朝有一个官户阶层,官户阶层都是凭官职讲,其中科举出身的文官集团,可以叫群体。但从这个分析,表现就有很大差别,用“群体”,历史上说不通。
比如,士大夫在古代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等级授职制和人治的背景下,“与士大夫治天下”有很大的差异。最坏的典型,像宋高宗、黄潜善、汪伯彦、秦桧那样,狼狈为奸、同窝相挤。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赵与秦共天下”,特别在秦桧夺相,到他杀害了岳飞,排挤张俊、韩世忠以后。所以把士大夫天然有好的这种模式,通行历史各阶段,恐怕不合适。不能说一种群体,应该还从个别人来分析比较好。
这是我在盐城写的诗:“千官声喏虎牌下,一相义沉沧海涟。”因为当时,大部分南宋官员都投降了,但是陆秀夫投了海。我把士大夫群体里的糟粕、精英区分开,“千古陆公华夏魂”,“华夏魂”就是鲁迅先生说的“中国的脊梁”的另一种表述。
现在史学界盛行的是所谓的“社会精英”“主流社会”,这些名词在西方只有一部分学者用。我们拿来当做新鲜东西,“精英”共同理解应该是社会上能够起好作用的一些人,但这种名称值得商榷。
人们对社会精英固然也有多种理解,但恕我直言,其实无非是一双双势利眼,大致上认为社会上层的有钱有势(者)就是精英,至于无权无势的普通平民,当然就算不得精英。精英论在中华古史研究中的具体化,当然就是称颂士大夫,称颂富民之类。人们又称上流社会为主流社会,似乎社会上层就能主宰一切。
实际上,上流社会的基本情况是“骄奢淫逸”,下流社会的基本情况是“啼饥号寒”。因为古代生产力很低,老百姓能够粗衣淡饭,已经不错了。
我60年代到山东海阳,农村几乎就是古代农村,没有一样现代化的东西,有点化肥,连妇女的发髻还是古代农村里的。从农村来说,当时大部分人就是粗衣淡饭,吃的、营养各方面很差,有些老百姓生活相当艰难。我当时看到,一个叫“于海英(音)”的,全家三个人一条裤子,丈夫出去开会,老婆和孩子蹲在炕上。还有一家,生了七八个孩子。大冬天最寒冷天气,一个小女孩光着脚,穿单裤,在雪地上走。当时,中国的生产水平就是这样一个水平。60年代都这样,何况古代?
古代的生活水平远比现在简单。比如衣服,现在的衣服一层一层的,古代春秋夹衣(夹两层衣服),夏天一层单衣,冬天麻布衣服加点丝棉,整个生活是简陋的。从人数上来讲,过这种生活的人远比骄奢淫逸的人多得多,怎么能够说它是主流社会呢?这实际上就是眼睛向上。
讲历史,不能隔断现实。有一次看见中国香港凤凰电视(凤凰卫视)上有几个人评论,这几个人为山西煤老闆叫屈。这个闆,我用原来的“闆”字,现在一般都改成“板”,实际上最初这个闆,准确的繁体字应该是“闆”,我有意地写成煤老闆。当时山西把煤矿收归国有,开小煤窑的人的资产等于被没收了。凤凰电视(凤凰卫视)的三个人打抱不平,说中产阶层——他不叫资产阶级——在中国大陆起进步作用,是做出贡献的,说大陆民众有种仇富心理,为没收煤老板的煤矿资产拍手称快等。其实,现在中国大陆,如果稍稍接触一点实际生活,难道不清楚一个“人无横财不富”的道理?宋朝有个谚语叫“欲得富,须胡做”。
马克思主义理论说资本原始积累的追求财富的疯狂性、残酷性和不择手段,难道不是如今所谓中产阶层——按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应该叫资产阶级——的主要特征。所以民众出现普遍的仇富心理,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假如真能够按劳分配,劳动好的多得,劳动差的少得,这也是一种社会公平现象。避免平均化,提高社会效率。
现在不是这样,普遍情况是“人无横财不富”。很多大陆富豪都准备移居国外。为什么移居国外?因为得来的不义之财、昧心之钱,放在国内不安稳,出去以后好像安稳了。
课程简介
课程中,王曾瑜老师针对在中华古史研究中盛行一种以士大夫为中心的史观提出不同见解,认为历史演进是人类社会经济、政治、教科文、军事等多方面的综合演进,被剥削、受压迫的广大劳动大众是历史演进的主干和主角。
古代的士大夫看来与近代的知识分子一词有相近之处,但绝不应把中国的士大夫都视为官宦。按照南宋陈亮之说,可以区分为“乡士大夫”和“卿士大夫”,后者才是官宦。古代士大夫中的大多数只是卑鄙龌龊之徒,更有巨恶大憝之辈,不应将所谓士大夫的群体视为社会精英,但士大夫中也确有个别的真正精英人物。
史料上的有善必录、隐恶扬善,使得史料中似乎士大夫精英们的比例比较大。其实,在阶级社会中,剥削和统治阶级的多数是为富不仁,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若仅仅摘取为富者仁、乐善好施的记录,那就是以偏概全。唯以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马克思主义阶级论为指导,方能对史学、对史料有科学的论析。
当代,有一些“所谓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但他们无非是以利己主义的心态、兼以实用主义的手段,去对待马克思主义。他们的最大特色,不是随风使舵,就是屈膝恶势。由此看到,在现在这个时代,恢复和强调古人倡导的名节观和气节观的重要性。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需要继承和发扬古人倡导的名节观和气节观,需要或应当强调有新时代内涵的名节观和气节观。
(视频拍摄于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