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主观化这个概念,首先要理解主观性。主观性指语言中的某些成分,或多或少表现出说话人的“自我”。语言中的主观性成分,第一要素是第一人称代词“我”。当然,主体性并不全都由“我”承担,第二要素就是第二人称代词“你”,因为自我意识只有经过比照才成为可能。由“我”“你”为基点扩展开去,主体性的范围,还包括其他以“我—此时—此地”为参照的指示语以及时的表达等。按照É.本维尼斯特的观点,语言的各个部分都有主体性表达的印记,否则,语言是否仍然行之有效、仍然被称为语言,就成了问题。
理解主观性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视角:观察者—说话人的角度、被观察者—词语的角度。从不同的视角会得出相反的结论。以第一人称代词“我”为例:如果从被观察者—词语的角度来看,“我”不是指称山水、花草、猫狗等客体,也不是指其他人,而是指主体自己,因而它的主观性很强;但是,如果从观察者—说话人的角度来看,在“我”这个词中,说话人已经由幕后走上前台,客体化了,因而说话人的主观性反而减弱。E.C.特劳格特谈论主观性,是从被观察者—词语的角度来谈的,看一个词语中是否含有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而R.W.兰亚克谈主体性/主观性时,则是从观察者—说话人的角度来说的,看一个表达式中是否表现出说话人,即说话人在多大程度上出现于字面、客体化了,如果说话人客体化了,主观性反而减弱。
特劳格特所采用的这个角度影响更大。人们谈论主观性,一般是指词语带有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
E.菲尼根认为,主观化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①说话人的视角。②说话人的情感。③说话人的认识。由于存在交叉,很难截然分开。比如,“明年”本义为“第二年”,不带主观性;但当它表示直示义的“今年的第二年”时,如“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山中送别》),它带有主观性。“明年”的意义由“第二年”发展为“今年的第二年”,可以说是主观化了。
在特劳格特对语义演变的阐述中,语用推理这个转喻过程常常与主观化联系起来,语用推理、转喻化、主观化三者可以画上约等号。
语用推理的反复运用和最终的凝固化,结果就形成主观性表达成分。而语用推理的产生是由于说话人在会话时总想用有限的词语传递尽量多的信息,当然也包括说话人的观点和态度。
按照特劳格特的阐释,主观化似乎可以理解为:
M2=M1+X(M2代表新义,M1代表源义)
M2与M1相比,增加了X这个语用义成分。X为特劳格特所强调的主观性,即说话人的观点、态度。比如汉语史中,“以为”最早是非叙实义“认为”,后来转化为反叙实的“以为”义。以为怎么样,也就是认为怎么样,但说话人判定其后命题(P)为假,即:
[以为P]=[认为P]+[说话人判定P为假]
理解了“新义M2=源义M1+X(说话人的主观性)”,就容易理解特劳格特的以下观点:①语义演变源于语用推理。X这个成分一开始是个上下文义。在特定的上下文里,理解为M1固然不错,但说话人促使听话人把M1理解为M2。②语义演变是转喻在起作用。这个转喻过程大多涉及主观化。③这类有方向性的语义演变是语用原则中的不过量原则在起作用。因为说话人说M1时,其真正用意是诱使听话人推理出另外一个信息量更大的M2(=M1+说话人的主观性)。
综上所述,主观化是语义演变的一个重要机制。但我们不能认为所有的语义演变都是主观化,因为有的语义演变与主观化无关。
汉语的主观化研究自引入以来,遵循历时与共时两条线索,前一条线索与语法化紧密结合,后一条线索从功能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进行分析。汉语主观化的历时研究有《反义复合词“好歹”的语法化及主观化》(2007),研究表反义关系的形容词“好”和“歹”通过经常连用凝固成词,分别形成名词和副词的两条途径;《“来着”的时态表达与主观化研究》(2008),认为“来着”表示最近过去的时间以来言者主语的主观推断;《“我说”的语义演变及其主观化》(2008),认为“我”作为形式上的主语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说”在动词行为义上带有陈述观点的意味,为主观化提供条件;《甭说的语法化与主观化》(2009),研究“甭说”从作谓语的状中短语到连接复句的关联短语再到独立语的形成。汉语主观化的共时研究有《“你看”和“我看”的主观化》(2005),分析“看”从“观看义”到“观察义”到“估量义”到“评价义”最后到“话语标记”,研究观看对象主观性增加的过程;《语言主观化、句法表现和话语交际功能》(2006),从语义、句法、语用三个方面研究“保证”的主观化特征;《“看来”的主观化》(2007),运用认知语言学、语言类型学的理论,得出判断主体与判断依据都属于判断的出发点的结论;《“都”“也”“又”主观化用法的异同》(2009),认为三个副词虽然都表示强调预期,但是语气表达并非完全并行。随着汉语主观化研究的深入,其研究范围已经扩展到汉语方言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