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出身于官宦家庭,祖父仕至南京刑部员外郎,父亲曾任常州府同知等职。十二岁入学,十八岁补廪膳生,应举入试,四中副榜,其墓志铭云:“公试于浙,再中副车;改试南雍,又中副车;改试北雍,复中副车,乃作《绝交举子书》,为归隐计。将于杼山戴山间营一精舍,以终老焉。”科名蹭蹬,郁愤不已。天启(1621~1627)年间入都就选,直至崇祯七年五十五岁时以优贡授上海县丞,署海防事,崇祯十五年擢徐州通判,分署房村,料理河事。崇祯十七年(1644)在房村被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一部围困,拒绝投降,呕血而死。
凌濛初在文学上受以李贽为代表的进步思潮的影响,与汤显祖、袁中道、冯梦祯等人均有交往,致力于小说和戏曲的创作。戏曲有杂剧九种,大部分散佚,今仅存《识英雄红拂莽择配》《虬髯翁正本扶馀国》《宋公明闹元宵》三种,所作传奇《乔和衫襟记》仅存部分曲词,收在他编选的《南音三籁》中。凌濛初著称于世的是他的话本小说集《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合称“二拍”)。
《拍案惊奇》创作于天启七年(1627)。当时凌濛初科场失意,求官不得,居留在南京。“丁卯之秋,事附肤落毛,失诸正鹄。迟徊白门,偶戏取古今所闻一二奇局可纪者,演而成说,聊舒胸中磊块。……为书贾所侦,因以梓传请,遂为抄撮成编,得四十种”(《二刻拍案惊奇小引》)。凌濛初创作《拍案惊奇》受冯梦龙的影响,他说“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陋习;而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固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拍案惊奇序》)。《拍案惊奇》于崇祯元年由尚友堂刊行。凡四十卷,每卷以自相对偶二句为题,均为独立的一篇小说。首有“即空观主人”《拍案惊奇序》和《拍案惊奇凡例》,书中有眉批和行侧批一千余条,批者似非凌濛初本人。尚友堂原刊本尚存,藏于日本日光轮王寺慈眼堂法库,现有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尚友堂原刊本的影印本。
《拍案惊奇》板行大畅,凌濛初云:“贾人一试之而效,谋再试之。余笑谓:‘一之已甚。’顾逸事新语可佐谈资者,乃先是所罗而未及付之于墨,其为柏梁余材、武昌剩竹,颇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复缀为四十则。”(《二刻拍案惊奇小引》)于崇祯五年写成《二刻拍案惊奇》。“二刻”体例依从《拍案惊奇》,亦四十卷,卷题为自相对偶二句,首有“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和“即空观主人”《二刻拍案惊奇小引》,书中有眉批和行侧批近千条。《二刻拍案惊奇》仍由尚友堂刊行,然崇祯五年尚友堂原刊本已佚,现仅存尚友堂部分原版的重印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为目前所知的最佳版本,四十卷中有三十六卷为尚友堂原版的重印,其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妹病起续前缘》系从《拍案惊奇》移补进来,卷四十《宋公明闹元宵杂剧》亦为补入,此外,卷五《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和卷九《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㑇梅香认合玉蟾蜍》两卷版心间皆有“二续惊奇”字样,与其他各卷版心作“二刻惊奇”不同,亦非原版。这样,《二刻拍案惊奇》四十卷至少有两卷已佚,共有话本小说三十八篇。
“二拍”所收七十八篇话本小说,其本事如作者自云,乃“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大部分据前人说部、笔记、戏曲等敷演而成。凌濛初不是简单的改编移植,本事来源往往是“丛残小语”“尺寸短书”,凌濛初用自己的思想和艺术眼光加以改造,使之成为有完整情节和性格人物的万字左右的小说。这是借古今所闻演而成篇,独抒作者自己胸中磊块的艺术创作。凌濛初的思想没有突破封建名教的藩篱,但毕竟受到明代后期进步思潮的影响,加之科名蹭蹬,郁不得志,因而对于明代社会的病态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话本小说由瓦肆勾栏的说话艺术发展而来,与民间口头文学有着血亲的关系;再者它的读者多半是市民社会的人们,这种文学形式的特点要求它的内容和风格必须是通俗的,或者是雅俗共赏的。凌濛初以话本小说文体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感受和价值观念,在题材和叙述方式上就不能不遵从话本小说的传统。“二拍”七十八篇小说所展现的基本上是市民阶层的生活,商人、手工业者、小知识分子、妓女、僧侣、胥吏、强盗、骗子等等占据着作品的主要空间。作者透过这个俗人俗事的小说世界,揭示了明末社会种种带有深刻危机的政治社会问题,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和爱憎。
描写商人生活的作品在“二拍”中比较突出,数量上约占“二拍”作品总数的四分之一。这些作品真实地表现了明代中后期社会商人的心理、愿望和追求,反映了商人社会地位的变化。士、农、工、商,中国传统的四民秩序中商排在末位,被认为是贱流,这种价值观念直至明初并无根本变化。(洪武)十四年,上加意重本抑末,下令农民之家许穿绸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绸纱”(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三)。凌濛初以“二拍”的四分之一篇幅描写商人和他们的生活世界,这本身就说明商人在儒士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在“二拍”的作品中,有的商人是从儒士或儒士家庭转业过来的,如“二刻”卷二十一《许察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的陕西籍山东盐商王禄,祖父是贡途知县,兄弟王爵亦治举业,“二刻”卷四《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的四川新都杨乡宦,原做过云南兵备佥事,丢官后回乡经营红花生意,年息有八九百两银子。商贾不再被视为贱业。“二刻”卷二十九《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写浙江客商蒋生给乡宦马少卿之女医好癞病,马少卿许诺治好病者即赘入为婿,蒋生怕马少卿反悔,先明以商人身份,马少卿说“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商贾与儒士已不是绝对的不能够门当户对。“二刻”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叙说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商人似已摆脱传统自卑自贱心态,对自己经商行业充满着自信。“初刻”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的入话叙述王生行商三次被劫的故事,其婶母鼓励他不必气馁,“不可因此两番,堕了家传行业”。“二拍”描写的商人有两大类,一类是志诚的商人,一类是奸诈的商人。诚信不欺的商人如“初刻”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的徽商程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在旅途酒店中解了十一娘饭钱之难,得识侠女真面;《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开杂货铺的陈大郎,老实本分,因见乌将军相貌古怪,且饥寒交迫,惊奇中生怜惜之意,请他吃了一顿酒饭,后来竟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二刻”卷十五《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入话中的徽商用二两银子救了母子两人性命,由此得到上天庇护,脱了墙压之厄。刻薄寡信的商人如“初刻”卷十《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的徽商金声,因怕女儿被朝廷作绣女点了去,慌忙之中把女儿许配给寒士韩秀才,点绣女的风头过去,便背信毁弃婚约;“初刻”卷十五《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的徽商卫朝奉放贷三百两,三年本利滚成六百两,而且逼勒债户以一所庄房准折了六百两银子,当债户要来赎回庄房时,他竟要价一千两。表现商人心理和愿望的作品,莫过于“二刻”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和“初刻”卷一《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前者描叙徽商程宰在辽阳得遇海神,海神化作美女,不仅为困顿在商旅中的程宰消除了孤单寂寞,而且指示他买进卖出,四五年间赚了五七万两银子,程宰归家途中,又幸得海神庇护,躲过了人祸天灾。商人经营的目的在于商业利润,而利润得失的关键又在于市场需求。海神恰恰能预知市场需求变化,乃是商人最想得到的宝贝。此外,商旅的寂寞和旅途的不平安,亦是商人难以排解的因素。海神完全满足了他们的需要。这篇作品最典型地反映了商人的幻想。后者描叙苏州商人文若虚在国内经商屡屡折本,偶然随商船出海,带上的一篓洞庭红橘在外国卖出数百两银子的价钱,回国途中从一个无名岛上拖回的鼍龙壳竟卖了五万两银子,出海一次便成了闽中的一大富商。这个故事也是商人的幻想,但反映了商人开拓对外贸易的要求。其中所表现的海外冒险的精神,是明代小说中极为少见的。
“二拍”有相当一部分的作品描写青年男女恋爱婚姻,表现了与传统道学观念格格不入的倾向。“初刻”卷二十九《通闺闱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写张幼谦与罗惜惜青梅竹马、情深意切,不料罗惜惜被父母许配给别的人家,罗惜惜绝望之中约张幼谦到闺房来幽会,她对情人说:“我此身早晚拼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什么?”罗惜惜的行动是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大胆挑战,她的对“快活”——人的欲望和权利的毫不遮饰的追求,更是对“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学戒律的反叛。“初刻”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妹病起续前缘》写兴娘鬼魂借妹妹身躯与未婚夫崔生私会,主动说:“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碍于礼教欲予拒绝,兴娘便反咬崔生诱她深夜到此,使崔生不能不顺从。一位防御的千金小姐如此举动,“只是一个情字为重”。罗惜惜印吴兴娘已不是《西厢记》崔莺莺那种背负着沉重的礼教精神包袱追求爱情的小姐,她们毫不迟疑,毫无扭捏之态,大胆而主动追求快乐和幸福。作者对于她们并未以“荡妇”视之,描写之中倾注着同情和赞赏。“二拍”宣扬儿女婚姻自主、反对父母包办的作品不少,“初刻”卷九《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叙述拜住与宣徽之女速哥失里一见钟情,求助家长订下婚约,不料拜住之父被朝廷治罪,家破人亡,宣徽家毁约将速哥失里另许人家,速哥失里自缢于新娘花轿中,拜住扶柩大恸,意外发现速哥失里未死,遂结为夫妻;“二刻”卷十七《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叙述将门之女闻蜚娥女扮男装,自择夫婿的故事,在这段婚姻中占有主权的既不是父母,也不是男方,而是一位千金小姐;“二刻”卷三十五《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的贾闰娘与孙小官恋爱,因受母亲阻挠而上吊自杀,母亲以为女儿已死,将孙小官骗入房中锁住以告他行奸逼死人命,可贾闰娘并未气绝,反而成就了这一对情人。在“二拍”描写爱情婚姻的作品中表现出一种在爱情面前男女平等的观念。“二刻”卷十一《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有一段议论说:“却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并没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人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明确地提出在爱情婚姻上男女应有平等地位的思想。这篇作品描写的满少卿是《古今小说》卷二十七《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之莫稽薄情郎式的人物,穷困落拓时为焦家父女所救,变泰发迹之后便忘恩负义。但满少卿的结局却与莫稽不同,莫稽仅挨了一顿棍棒,仍与糟糠之妻金玉奴团圆,而金玉奴已是淮西转运使的义女,莫稽以婚姻攀附权贵的目的也已达到,对于莫稽来说不失为一个喜剧结局;满少卿却是被焦文姬鬼魂活捉,七孔流血而死。这篇作品对男子的负心采取绝不宽容的态度。基于在爱情婚姻面前男女平等的思想,“二刻”卷六《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描叙金定的妻子刘翠翠被张士诚所部李将军掠去,金定辗转寻访到将军府上,假以兄妹相认,双双抑郁而死,鬼魂终于团圆。金定对于刘翠翠的“失节”毫无责备之意,封建道学的贞节观在市民阶层中已失去主宰的地位。像“初刻”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的潘甲之妻姚滴珠,“初刻”卷六《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的贾秀才之妻巫娘子,“二刻”卷二十五《徐茶酒乘闹劫新人郑蕊珠鸣冤完旧案》的谢三郎之妻郑蕊珠,她们都由于客观的原因而失节,她们的丈夫都没有因失节而嫌弃她们。巫娘子被人奸污后意欲自杀,贾秀才宽慰她说:“不要短见,此非娘子自肯失身,这是所遭不幸,娘子立志自明。”显然,作者在贞节问题上采取了一种变通的态度。
“二拍”揭露官场吏治的腐朽和黑暗的作品也比较突出。“二刻”卷一《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写常州柳太守掠夺金刚经,“二刻”卷三十六《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写簿提刑抢夺宝镜,都是以权谋私,行径与强盗别无二致;“二刻”卷四《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写杨佥宪在任上贪赃枉法,卸任后在乡里蓄养剧盗,巧取豪夺,充分暴露了明代官即盗、盗通官的现实。与封建官僚政治相联系的科举制度,“二拍”虽然仅有一篇《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初刻”卷四十),反映“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道理,但在不少篇中却对科举制度进行了直接的议论。“初刻”卷二十九《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云:“直到近来,把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当权。当权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与他好衙门、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见了以下出身的,就不是异途,也必拣个惫懒所在打发他。不上几时,就勾销了。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也无处展布。晓得没甚长筵广席,要做好官也没干,都把那志气灰了,怎能勾有做得出头的?及至是个进士出身,便贪如柳盗跖,酷如周兴、来俊臣,公道说不去,没奈何考察坏了,或是参论坏了,毕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跌仆不多时,转眼就高官大禄,仍旧贵显;岂似科贡的人,一勾了账?”凌濛初受科名压抑的郁愤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对于封建官僚政治制度的较深刻的批判要数“二刻”卷十二《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这篇作品叙述南宋道学家朱熹居官时所判的两件错案:一件是小民夺占富户坟地案,朱熹主观行事,颠倒了黑白;一件是诬陷唐仲友以太守身份与妓女严蕊有染,假公而泄私愤。作者议论说:“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封建官僚政治制度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圣贤且有私心和偏执的时候,何况一般凡庸之辈?从而对人治的合理性提出了怀疑。
明季社会,正如凌濛初所言,“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对于这颓败的世风,“二拍”有不少的描叙。写社会行骗的作品,如“初刻”卷十六《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叙张溜儿诈称妻子陆蕙娘为表妹,先送与人成亲,然后图赖人奸骗以勒索钱财,陆蕙娘见中圈套的沈灿若是俊雅才子,遂以真情相告,双双私奔而去,骗子反折了浑家;“初刻”卷十八《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写松江富翁潘监生酷信丹术,连次被丹客所骗,弄得倾家荡产,潘集既贪利又好色,恰中丹客的奸计;“二刻”卷八《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的骗子也利用人们贪利好色的弱点,做成郡守内眷赌局引沈将仕上钩,一夜被骗去二千多两银子;“二刻”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写骗子用妓女装作自己的爱妾,引诱吴宣教入室幽会,然后现场捉奸,诈取银子二千两。“初刻”卷十六着重刻画了不愿与拐骗生活同流合污的陆蕙娘,她“立决到头缘”,自媒改嫁,表现了市民阶层妇女突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道德;而沈灿若亦非贪色之辈,虽中圈套,却不是作品谴责的对象。其他三篇写骗子固然可恶,却是着重写被骗者之可鄙。潘监生、沈将仕和吴宣教都是贪财好色不守本分的庸人,他们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尴不尬没个收场,完全是咎由自取。这里揭示了一条道理:人欲横溢正是骗子的温床和市场。“二拍”中有一些作品揭露僧侣的淫乱,如“初刻”卷六《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初刻”卷十七《西山观设篆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追活命》,“初刻”卷二十六《夺风情村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初刻”卷三十四《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弄》等等。凌濛初议论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俱空。自己发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佛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凭着父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了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污秽了禅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他虽然认为情欲是人人皆有的凡心,但并不承认僧侣的情欲的合法性,因此他笔下淫乱的僧侣,形象是丑恶的,结局都很不堪。不止是对僧侣的淫乱,对俗众男女的纵欲宣淫,凌濛初也是加以谴责的。他只肯定在婚姻规范之内的情欲,婚姻之外的男女关系均被视为纵欲宣淫,这恶德秽行必遭恶报。“初刻”卷六骗奸良家妇女的卜良,“初刻”卷十七与道士通奸的吴氏,“初刻”卷二十六与和尚通奸的杜氏,“初刻”卷三十二《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勾搭人妻的胡生等等,均死于非命。
凌濛初的“二拍”七十八篇小说所演述的五光十色的故事主要以运河(多是南运河)为背景,勾勒出一幅明季社会日薄西山的惨淡图画。贫富悬殊所造成的心理倾斜,官僚政治制度腐朽黑暗所引起的社会不安,封建婚姻制度所激起的青年男女的反抗,兴起的商人阶层对传统士、农、工、商四民秩序的挑战,膨胀起来的人欲(无论它是善还是恶)对“存天理、灭人欲”道学信条的反叛,如此种种。面对这腐烂了的封建社会现实,凌濛初忧患愤激,但思想惶惑。他虽然接受了以李贽为代表的进步思想的某些东西,但他总的世界观仍然囿于封建传统观念之中,因而他解决矛盾的处方就仍然是恢复封建道德秩序。恢复秩序的不是清官便是侠客,而更多的则是上天,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报应。明季社会世风淫靡,凌濛初虽不满于世风,却又不能不受世风的影响。再者他创作话本小说乃是受书商的约请,亦不能不考虑市场价值,因而他的作品往往是主观上批评淫靡,而客观上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演染了淫靡。“二拍”的糟粕也是显而易见的。
“二拍”是中国小说史上最早的由文人独立创作的两部话本小说专集。在它们之前的“三言”中也包括有冯梦龙自己创作的作品在内,但总体上还是宋元明三代话本小说的选集,其中不少作品是由民间说话的话本加工而成。“二拍”基本上是凌濛初的自创,因而全部作品的思想艺术有着统一的风格。第一,穿插在叙述中的作者议论较多,议论的尖锐性和深刻性有时超出了形象内涵。“初刻”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写一个讲义气的强盗,入话开头一段议论,却把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宦公子举人秀才比作大盗,加以猛烈抨击,提出“衣冠多盗贼,盗贼有英豪”的深刻论点。这论点是小说形象负载不起的。第二,凌濛初在故事的叙述中注意到人物性格,使娱乐性质的重情节的话本小说更加艺术化。“初刻”卷一《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本事来源于周玄《泾林续集》,所记甚略,主人公系本微商人,贩橘出海亦为谋利。凌濛初依此梗概,刻画了一位书生气十足的商人文若虚:买橘上船时,人家调侃他是何宝货,他羞惭满面;橘子意外换得高利,他连称侥幸,不再妄想贩货回国;当他登上海岛绝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免感怆身世飘零,凄然泪下;他捡来鼍龙壳只为好奇,若以商品眼光必定会弃之不顾;与波斯商人交易时存心忠厚。作者注意处在特定情境中人物的所感所思,处处追寻人物情绪发展变化的轨迹,企图在故事的框架里尽量把人物性格处理得合情合理些。第三,凌濛初认识到细节真实对于小说至关重要,细节的逼真乃是引诱读者进入虚构情境之中的手段。“二拍”的细节描写较多,一些在情节中起重要作用的细节,作者除了描写外,还要加以解说,以使读者确信无疑。第四,在话本小说文体发展中,“二拍”起了定型化的作用。“二拍”的入话(或叫头回)与正话在主题思想上有着联系,对于正话,入话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入话由说话中的“头回”演化而来。说书人在正文开讲之前,为了肃静场子,也为了使陆续入场的听众不至于从故事中途听起,故延缓开讲正文的时间,用若干首诗词或若干较短故事做开场白,这开场白就是头回。它是说话演出时必有的,与正文并没有必然联系。从口头文学的说话到书面文学的话本小说,入话的体制保留下来,但早期话本小说的入话有些与正话主题没有本质联系,实际上成为一种赘物。发展到“二拍”,入话便完全成为话本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对于正话的主题起着阐释、反衬、类比的作用,旨在提示和深化正话的思想。此外,“二拍”用自创的诗词韵语来代替话本小说旧有套语,使韵语部分与散文叙述部分粘着得更紧,也更有个性。《拍案惊奇凡例》云:“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酪,强半出自新构。”套语是口头文学的一大特征,“二拍”以自创韵语取代套语,标志着它已是成熟了的书面文学。
凌濛初颇精曲学,主张本色自然,反对粉饰藻绘。所著杂剧《红拂三传》以红拂、虬髯客、李靖各主一传,李靖一传未见,尚存《识英雄红拂莽择配》《虬髯翁正本扶馀国》两传。尤侗题云:“唐人小说传卫公、红拂、虬髯客故事……浙中凌濛初成更为北剧,笔墨排奡,颇欲睥睨前人。”远山堂《剧品》云:“凌初成既一传红拂,再传卫公矣,兹复传虬髯翁,岂非才思郁勃,故一传再传,至三而始畅手?”所著杂剧《宋公明闹元宵》,作者注明取材于《贵耳集》和《瓮天脞语》,将宋江与李逵、燕青元宵东京看灯与周邦彦眷恋李师师两路情节罗织在一起,遂不同于《水浒传》故事,但对梁山宋江等英雄却以同情的态度加以描述,与他在“初刻”卷八对水浒好汉的议论是一致的。另传奇《乔合衫襟记》仅存残曲,冯梦龙有评曰:“初成天资高朗,下笔便俊,词曲其一斑也。曾改《五簪记》为《衫襟记》一字不仍其旧。”(《太霞新奏》)对于凌濛初的戏曲创作,汤显祖评论说:“缓隐浓淡,大合家门;至于才情,烂漫陆离,叹时道古,可笑可悲,定时名手”(《汤显祖诗文集》卷四十七《答凌初成》)。
凌濛初除小说戏曲外,还著有诗文集《国门集一卷》《国门乙集一卷》等,辑增有《东坡禅喜集十四卷》等,辑评有《合评选诗七卷》《陶靖节集八卷总论一卷》等,编辑有《东坡书传二十卷》《圣门传诗嫡冢十六卷附申公诗说一卷》等等。